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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屬書籍: 細細密密的光

一人有一個夢想

顧曉音的辦公室在CBD(中心商務區)一棟著名寫字樓里。君度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頗收穫了一些年輕員工的不滿。顧曉音也是其中之一。她最早加入君度時,君度還在東二環附近,辦公樓雖然沒有這麼人盡皆知,但好在靠近舊居民區,吃飯方便又實惠。搬到這裡之後,顧曉音陡然發現樓下隨便一個快餐都得五六十起步,更別說坐在餐廳里吃飯。這對她這種每月全部收入加在一起都不能保證過兩萬的小律師來說,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把那天文數字的租金髮給我們多好,顧曉音想。就算自己在辦公室坐擁價值千萬的景色,還是不如每個月多一千塊飯補實在。

當然,老闆們是不會這麼想的。正是因為有顧曉音這樣的員工存在,君度才能夠保持現在這樣的利潤水平。像顧曉音這樣只有本土學歷的律師,向客戶收的小時費用只比陳碩這樣在海外鍍過金又有外資所經驗的低一些,但一個陳碩的成本可以抵上八個顧曉音。所以君度的策略一向是由合伙人帶一個陳碩這樣的律師去談項目,拿到之後再配上三兩個顧曉音把活兒給幹了。

有的人充的是面子,有的人充的是里子。顧曉音何嘗不想當那個充面子的人,然而那一摞薄薄的信封實實在在地告訴她:你不配。

顧曉音走在一號線國貿站的通道里,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打算,卻又不知要從哪裡打算起。她穿過通道,穿過一間間店鋪。上大學的時候,國貿橋對面有個中服大廈,裡面有個挺著名的川菜館。她宿舍里那個重慶來的女生經常拉著全宿舍從海淀斜穿過一個北京城來打牙祭,因此,那個川菜館見證了宿舍里每一個女生的男友正式登場的歷史時刻。每一個——除了顧曉音。吃完飯,她們有時會過街去國貿商城逛上一圈,美其名曰「自我激勵」。那時候她們滿懷希望地認為律師是一個鍍金的行業,就像她們的師兄——君度的創始合伙人來學院演講時鼓勵她們的那樣:「中國的法律服務還是一片藍海,你們這一代的頂級律師一定會像美國的律師一樣,既有社會地位,又有經濟地位。」

沒想到顧曉音現在離負擔國貿里那些名品店的商品還遙遙無期,就連負擔國貿里的一頓午飯都有點夠嗆。

顧曉音進了辦公室,拿上自己的杯子,先去會議室附近供客戶使用的茶水間做了一杯咖啡。這雖然有那麼一點不合規矩,但誰讓內部茶水間里只有速溶咖啡呢。顧曉音覺得自己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偶爾打個秋風,也是為了能擠出更多的奶。

她回到自己辦公室,正遇上手裡端著兩杯星巴克的陳碩。陳碩看到顧曉音手裡的保溫杯便是一副「還是晚來一步」的痛心表情。他把一杯咖啡往顧曉音的辦公桌上一擱。「難為您今早咖啡因要過量了。」

顧曉音立刻掉轉方向。「不會,我把手裡這杯放冰箱里,下午熱熱再喝。」

等她從茶水間回來,陳碩已經走了。顧曉音拿起陳碩給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花錢的和不花錢的到底不一樣,手裡這杯就是童叟無欺、咖啡因管夠的味道。她一口氣喝完,扔掉杯子,又打開辦公桌抽屜,把裡面那些學校寄來的大的小的信封一股腦也扔進了垃圾桶。

既往不咎。她深吸一口氣,登入了辦公室電腦。

這一天一定是財神眷顧顧曉音的日子。早上喝上了免費的咖啡,臨近中午,還沒等她開始想今天去哪裡買午飯,蔣近男給她發了一條信息,約她在樓下吃飯。

顧曉音說下樓吃飯,一般也就是樓下的茶餐廳。蔣近男說下樓吃飯,意思可就不一樣了。果然,蔣近男見到她就說:「走吧,我在中國大飯店·夏宮訂了個位子。」

這卻是忒隆重了些。顧曉音不由得想到自己這個表姐前兩天領證結婚才選了個社區底商吃飯,今兒平白無故地卻要上中國大飯店,不禁在心裡感慨一句:有錢人的世界咱是真不懂。

不懂也可以勉強裝懂。顧曉音故作鎮定地端起服務員給她斟的茶,剛要放到嘴邊,只聽蔣近男悠悠說了句:「我懷孕了。」

顧曉音放下茶杯。直覺告訴她,這就是蔣近男今天要見她的原因,而且恐怕還不是來聽自己恭喜她的。

難怪選在這麼貴的地方,原來是一場鴻門宴。

但鴻門宴也沒辦法,自己的姐姐,難道她約我在一茶一坐,我就不幫她排憂解難了嗎?顧曉音這麼想著,對蔣近男說:「姐夫的效率可真夠高的,這領證才幾天啊。」

「快兩個月了,我發現懷孕才跟他領證的。」

顧曉音在電光石火間串起了前因後果。她忽然想到了一種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可能性:「你不會不想要這孩子吧?」

蔣近男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顧曉音想說「孕婦不是不能喝茶」,又覺得表姐都在想要不要了,糾結這幹嗎。果然,蔣近男放下茶杯說:「我也沒想好,這不是找不到人商量——只好找你嗎。」

顧曉音在心裡暗暗叫苦,這位姑奶奶找自己肯定是為了尋求支持,可自己要是支持,回頭大姨要是知道還不把她給吃了。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顧曉音只能循循善誘:「你倆都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也沒什麼不好吧?」蔣近男也知道結了婚便立刻可以生孩子乃是普天之下都深以為然的道理,然而道理好講,別人是不會代替她生的。她發現即使是對著顧曉音,她也無法坦然講出自己那些對朱磊、對婚姻和對做母親這件事的恐懼,也許在潛意識裡,連她自己也覺得那些可能是對的,自己可能是錯的,而她無法理直氣壯地說「我才不管你們怎麼想,我自己開心就行」。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緒里,顧曉音倒是嘆了口氣:「你真不想要,好好跟姐夫說一下也沒關係吧?朱磊對你言聽計從,你說一,他還敢說二?」

蔣近男苦笑。「可能吧,但去年年初我也意外中過一次招。當時我同時在做兩個項目,一個在廣東,一個在西安。可能太累,壓力又大,我還沒來得及跟朱磊說,就流產了。上周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如果這個孩子我再不要的話,以後再要孩子可能會困難。」

顧曉音在心裡咆哮:「那您二位倒是做點保護措施啊!」話到嘴邊變成了:「哎呀,這聽起來是有點麻煩,畢竟你也不是想丁克,只是覺得時機有點不趕巧。要不你再找個醫生問問?姐夫那邊現在是不能說了,好歹你多搜集點信息,自己參考。」

蔣近男也確實覺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來找顧曉音前,她諮詢過好幾家醫院,公立醫院的醫生怕擔責任,口徑一致地數落她把風險不當回事。北醫三院的一位中年女大夫直接跟她說:「你去隔壁生殖中心看看,人家想要要不上的,吃了多少苦頭,對家庭關係造成多大影響。你這還糾結時機不時機的,要還沒到二十,那時機可能是不對,你現在這年齡,都夠上大齡產婦了,還糾結什麼?胡鬧!」

私立醫院就委婉點,雖然口徑也不差太多,但好歹安慰她現在人工輔助手段發達,若是未來受到影響也不是不可補救。

她忽然覺得自己非拉著顧曉音商量是挺自私的。顧曉音除了擔憂自己,又能實際做些什麼?她一個基本沒談過戀愛的小孩,還沒學會走路,又怎麼可能跑得起來。想到這裡,蔣近男主動轉變了話題:「我聽說朱磊成功完成我媽的任務,找了個醫學世家出身的男醫生給他做伴郎。」

「沒聽說朱磊有當醫生的好朋友啊。」顧曉音不解地說。

「是沒有。他最磁的那撥朋友都結婚了,反正剩下沒結婚的關係都那樣,他就乾脆按照給你找男友的標準選了一個。」

「嗬,」顧曉音不由得分辯,「對丈母娘布置的任務可真上心哪。就是不知道姐夫心目當中我的標準男友啥樣。」「我也真沒見過。」蔣近男坦白說,「這醫生叫沙楚生,廣東人,在中心醫院心臟外科工作,據說他爸是中山醫科大學的知名教授。」

顧曉音「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殺畜生』?!你確定叫這個名字的人能當醫生?我聽著可像是隨時要下手草菅人命的主兒。」

蔣近男不由得也笑了。「瞧瞧你這張嘴!還不認識就能編出這麼一大套來。人家廣東人講粵語,想必就是沒想到普通話的諧音罷了。」

顧曉音卻忽然正色道:「朱磊和這個『殺畜生』怎麼認識的?」

蔣近男卻是有點不好意思。「他倆打遊戲認識的……雖說這認識的方式不太正經吧,但兩人據說經常聊天,也見過面……」

「不熟好。」顧曉音打斷了蔣近男,說。

蔣近男明白她的意思,嘆了口氣:「我看你連這醫生的長相都不問,就覺得約莫沒戲。」

顧曉音卻又變回嬉皮笑臉的樣子。「嘿,那也難說。也許這沙醫生人如其名,長了張張飛似的臉,而我因為太過震驚,審美觀一下子就被扭歪了,自己打臉也未可知。」

吃完和蔣近男的這頓飯,顧曉音回到所里,把早上放進冰箱的那杯咖啡熱了熱。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喝了一口。本來就不怎麼樣,復熱以後是真難喝,顧曉音想著。一邊小口酌著這難咽的咖啡,一邊咀嚼自己的心事。終於,她放下杯子,俯身從垃圾桶里把早上扔進去的那些信封通通都撿回來。玉米地學校的黃信封上已經灑了幾個早上的咖啡斑點。顧曉音把那些薄信封都塞進黃信封里,起身把黃信封塞進了牆上書架里看不見的地方。

蔣近男結婚的前一天晚上,顧曉音睡在了律所里。北方的風俗,婚宴得放在午飯時間。化妝師凌晨三點半上門給新娘、伴娘和鄧佩瑜化妝,八點迎親,十點敬茶,十一點十八分婚宴開始。鄧佩瑜給顧曉音下了三點必須到的任務。顧曉音算了算,那幾天剛好有項目死線,與其自己幹活兒干到半夜,回家爬完樓睡上兩小時,再摸黑爬下樓去表姐家,還不如幹完活兒在辦公室眯一會兒直接去。

同樣糾結的還有趙芳。朱磊家過去住在城裡的大雜院,拆遷之後搬去了石景山附近。因為距離太遠,朱磊和蔣近男跟酒店打了招呼,把新婚套房提前給打開,就在酒店裡走這個流程。趙芳不大滿意,覺得敬茶必須得在自個兒家裡,那才算是老朱家娶媳婦。可這北京的交通著實不給她長臉,她反反覆復演算了許多遍,發現迎親這個環節得能在七點開始,七點半結束,蔣近男才來得及去一趟石景山。

她喜滋滋地把自己推演出的時間表跟老朱商量。老朱這一輩子,沒對老婆說過一個不字,然而饒是如此,他覺得在婚禮這天非得把其他事都壓縮,就為了能來趟家裡,好像也有那麼點說不過去。但老朱絕不會為此破壞他全面服從老婆的光輝形象,於是他對老婆大人說:「他們小的要是願意,時間上看起來也能湊合,不過還是跟朱磊商量商量吧?」

果然,朱磊一聽他媽的意見,立刻表示反對:「酒店的套房都給訂好了,現在怎麼又出這幺蛾子?按現在的安排我都得五點半起來準備,您再給提前一小時,我還睡不睡覺?」

趙芳在老朱家的面子和自己兒子的睡眠之間搖擺了一陣,遲疑地倒向了後者。但老朱家的面子也不能吃太多虧,為了防止兒子立場不夠堅定,趙芳直接給鄧佩瑜打了個電話,用她一輩子在國企做辦公室主任練就的柔軟身段和靈活話術,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蔣近男從她媽那兒聽說趙芳要求她敬茶的時候穿套大紅的衣服,下跪敬茶,立刻表示不幹:「要跪讓她兒子跪,衣服我早就選好了,沒法臨時換。」

鄧佩瑜勸她:「畢竟是你婆婆,你就讓著她點,以後你們又不一起過。」

蔣近男冷笑一聲:「共產黨員不是不搞封建迷信這一套嗎?合著為了拿捏媳婦,共產主義信仰都不要了?」

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要求既然是跟鄧佩瑜提的,讓鄧佩瑜去處理好了。因此,她在朱磊面前提都沒提。結婚前一晚,她住回父母家,一家四口吃完晚飯,又坐著聊了很久。蔣建斌說起蔣近男小時候,自己怎樣帶她去北海公園玩,又怎樣差點在地壇廟會上讓她走丟了,滿頭大汗地找回來。蔣近男回想起那些自己還是獨生子女的年月,不禁也覺得黯然。正說著,鄧佩瑜回房間拿出一件大紅旗袍給蔣近男看。「前兩天我去逛街,逛到這條旗袍,本來我想明天穿,左試右試還是不大適合我這個年齡,不如你拿去敬茶穿吧?」

蔣近男不接。「你這怕是為了完成我婆婆的任務專門買的吧。」

鄧佩瑜還沒來得及回答,蔣建斌先開口了:「我讓你媽去買的。你做人家媳婦,要有個人家媳婦的樣子。婚禮是大事,長輩的意見要尊重。」

「沒道理的意見也要尊重嗎?」

蔣建斌本來就聲如洪鐘,多年公司老總當下來,開口更加是說一不二的篤定:「你婆婆的這個要求雖然傳統了些,但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就算沒有道理,這麼重要的事情也要尊重長輩,以長輩的意見為主。」

蔣近恩眼看著姐姐和爸爸就要頂上,連忙打圓場:「我也覺得非得讓我姐下跪敬茶不應該。要非得跪的話,那我看姐夫來迎親的時候得先跪您二位。」

蔣近男心領了蔣近恩的好意,卻不打算這麼糊弄過去。「蔣近恩你別幫忙了,我說不會跪就是不會跪。姥爺我都沒跪過,絕不可能給個外人下跪。」

「要按照三綱五常,你姥爺才是外人!」蔣建斌受到蔣近男的刺激,有點口不擇言起來。

蔣近男的心涼了半截。她早知道父親的心裡還篤信幾百年前那一套,三綱五常,妻賢子孝。小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名字挺響亮,等蔣近恩出生,她才明白,原來父親不過是礙著新的時代,不好意思給她取名蔣招弟,只得迂迴行事而已。這名字寄託著他對她是女兒的遺憾。那些小時候蔣建斌把她捧在手心裡的記憶並不是假的。然而弟弟出生之後,她慢慢懂得,那是因為當時的父親沒有選擇,中年得子才是蔣建斌的恩典。

她不由得在臉上浮出一個冷笑,正要開口,鄧佩瑜看情勢不對,連忙插進來:「我看小男明天見機行事就行。她說得也沒錯,這都21世紀了,孝順長輩也不體現在這一杯茶上。」說著,她使勁兒給蔣近男使眼色。「明天你還按原計劃穿著白紗裙出門,到酒店把旗袍換上,敬一杯茶就脫!」

蔣建斌沒說話,鄧佩瑜忙把旗袍塞到蔣近男手裡。「就這麼著,明兒你三點就得起,趕緊去睡吧。」

顧曉音披星戴月地趕在三點差五分踏進大姨家的門,自覺頗有點紅拂夜奔的氣氛。鄧佩瑜見到她,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蔣近男從昨晚不歡而散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鄧佩瑜兩次試著想進去,蔣近男都說自己睡了,然而門縫裡她的檯燈千真萬確地亮著。蔣建斌也比平時更早回了卧室,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鄧佩瑜勸他幾回早點休息,蔣建斌擺擺手說自己再看會兒電視,如果鄧佩瑜要休息了,自己挪到客廳去看就是。

老蔣今晚心裡怕是比女兒更不好受。鄧佩瑜嘆了口氣,下廚房燉上了一鍋冰糖銀耳雪梨。

是以顧曉音一進門,鄧佩瑜連忙盛了兩碗送到她手上。「小男可能有點緊張,曉音你開導開導她。」

「表姐還有緊張的時候啊。」顧曉音嬉皮笑臉地接過托盤,推開蔣近男的房門。

蔣近男坐在窗邊,彷彿外面在演一出好戲。然而從顧曉音的角度看過去,外面不過是黑洞洞的夜空,對面樓有一個窗戶里亮著燈,不知是哪一家的未眠人。白色的紗裙和紅色的旗袍靜靜躺在床上,但蔣近男臉上的神色實在算不上喜悅。顧曉音不由得怔住,從前姥爺鄧兆真寫字檯的玻璃台板下總壓著一張鄧家兩姐妹在1976年拍的合影,是鄧佩瑤出發去安徽前拍的。顧曉音無數次在寫作業發獃時和這張照片對望,慢慢品出照片里大姨的意氣風發和母親的沉靜並不完全是兩人性格的直接反映。穿透重重的時光,顧曉音覺得她看見了幾十年前照片里的鄧佩瑤,在命運的洪流即將到來時惘然的臉……

這讓她開門時嬉皮笑臉的態度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想什麼呢?」顧曉音把甜羹遞給蔣近男,自己也坐了下來,「你不會是想臨陣跑路吧?」她貌似漫不經心地拋出這句話,蔣近男沒有否認,這讓顧曉音心裡「咯噔」了一聲。

「姐,您不是來真的吧?」顧曉音跟蔣近男一起廝混了十幾年,當然明白自己這表姐是來真的,然而箭在弦上,顧曉音決定自己只能像每一個純正的中國人一樣,做個和事佬。因此,她沒等蔣近男回答,便繼續說:「咱中國這婚禮也就走個形式,你跟朱磊都扯過證了,今兒就算你跑了,回頭還得去民政局離婚不是?」

正如顧曉音所料,蔣近男聽完這話,像是陷入短暫的沉思,接著便端起銀耳羹,吃了幾口遞給顧曉音。「我先去洗澡,一會兒化妝師就該來了。」她走到衛生間門口,不忘回頭叮囑顧曉音:「樓下咖啡店六點半開門,要是蔣近恩六點還沒起,你把他叫起來給咱們買咖啡去,這大早上的,咱倆得在出門前喝點黑咖啡消消腫。」

顧曉音忙不迭地應承下來,能想到給自己和蔣近恩派這些細枝末節的活兒,蔣近男心裡這一關,算是過去了。蔣近男還沒洗完澡,有人在門上敲了兩聲,沒等顧曉音回應便推開了門。鄧佩瑜帶著一個姑娘走進來,不見蔣近男,倒有些訕訕的。「化妝師到了,我帶她進來。」說完向顧曉音使了個眼色,顧曉音自然明白大姨這一趟進來的真正目的,便體貼地回答:「表姐在洗澡,說一會兒把小恩叫起來給咱跑腿買咖啡呢。」

鄧佩瑜稍稍放下心來,暗想,幸好她早早讓顧曉音來家裡,這些年她能感覺到蔣近男和她慢慢疏遠開去,鄧佩瑜從生氣到無奈,漸漸地,跟蔣近男說話也小心起來,有什麼事倒是通過顧曉音旁敲側擊的多。曉音這孩子各方面都不如小男,但脾氣倒確實隨和可親,鄧佩瑜想到朱磊前段時間跟她彙報,他特意找了中心醫院年輕有為的心臟外科大夫做伴郎,就是為給顧曉音牽這條線。她覺得自己這姨媽當得算是可圈可點了。

蔣近男洗完澡,像沒事人一樣開始化妝。顧曉音按照指令,一大早把睡眼惺忪的蔣近恩叫起來去買了咖啡。家裡的每個女人都仔仔細細地化了妝,鄧佩瑤原想沒自己什麼事,也被鄧佩瑜死活叫來,讓化妝師給上粉抹了口紅。八點還差著一刻鐘,朱磊帶著伴郎和發小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就來了。顧曉音剛幫著表姐和姨媽收拾停當,剛想歇一口氣,便聽到門鈴響。她自個兒在心裡嘆口氣,倒沒忘叮囑蔣近男別心軟,要讓她拿足未來姐夫的紅包才行,這才帶上卧室的房門,率領客廳里早已等著的一班小姐妹上前設路障去了。

蔣近男穿著白紗裙坐在床上等,只聽得外面人聲鼎沸。她時不時能聽到一兩個自己熟悉的聲音忽然從聲浪里冒出頭來,有時是朱磊,有時是曉音,還有時候是小恩。蔣近男平日自認是個全無廢話的人,她不喜歡在無意義的事上浪費時間,然而她篤定外面這一重重的聲浪全是毫無意義的話——若是有意義,也不會留到結婚當天在這鼎沸人聲里說了。蔣近男像忽然發現什麼有趣的事那樣輕笑了一下,她索性從床上站起來,走到窗邊去看外面。

她發了許久的呆。忽然門開了,顧曉音和她的小姐妹們沖了進來,又大力關上房門上了鎖。蔣近男唬了一跳,連忙快步走回床邊。顧曉音喘著氣向她彙報情況:「朱磊今天可超水平發揮呀,平時沒覺得他這麼能打,可見得是多麼迫不及待要見到朱太太。」她秀出隨身包里的一把紅包。「你看,出血都出到這程度了。」

沒等蔣近男回話,只聽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正似漁陽鼙鼓動地來,顧曉音連忙帶著其他姑娘前去應門,不忘回頭給蔣近男使個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說的吧。

外面的人高聲叫喊,裡面的人奮力抵抗。蔣近男字字句句聽著他們說的話,卻沒有一句真的入了腦子裡。她茫茫然看著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隨即有無數只手伸進來,朱磊一條腿頂進門裡,又用半個身子撞開了門。

所有的人如潮水決堤般湧進來的那一刻,蔣近男想,朱磊後面站著的這些人里,哪一個是沙楚生呢?

朱磊在眾人的起鬨聲中到蔣近男面前單膝跪下,後面有人遞給他一張字條,朱磊接過來,不知道是準備不夠充分還是句子寫得太拗口,他念得結結巴巴的。

蔣近男聽出來了,是許多年前張柏芝還年輕的時候演的電影里的台詞。她在別人的婚禮上聽過幾回,每次都覺得爛俗且天真得近乎蠢,誰能想到自己還得在結婚這一天聽朱磊念一遍。早知道有今日,她倒是該在婚禮上多花點心思,免得出這個丑。

正想著,朱磊把紙窩成一團丟給了背後的某人。回過身來,仍舊跪著抓住她的手。「小男,這些都是虛的,我也說不好,但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

蔣近男想笑他一句「平日里舌燦蓮花似的今天怎麼露怯了」,卻到底沒有說出口,她忽然明白為何愛近乎慈悲,從這點上講,她確實不算不愛朱磊。

於是她握著朱磊的手,帶著他向前擁抱了自己。朱磊身上出了汗,一陣熱氣混著汗味往蔣近男的臉上撲過來,然而她罕見地沒有介意。

新娘終於到手,兩人去給蔣建斌和鄧佩瑜敬茶。蔣近男心裡早有打算,顧曉音剛把茶端來,她先拿過一杯,向蔣建斌深深鞠躬。「爸爸您喝茶。」朱磊不明就裡,立刻跟著有樣學樣。蔣建斌自是看懂了女兒的心思,然而他心裡雖然惱火,此時卻不便發作,只好接過兩人的茶,讓流程順利往下走。蔣近男和朱磊也同樣給鄧佩瑜敬茶,鄧佩瑜笑呵呵地喝了,摸出一個厚紅包塞到朱磊手裡,聽他響亮地叫了一聲爸媽。

眾人歡笑,有人起鬨讓蔣近恩背姐姐下樓,蔣近恩欣然應允,立刻蹲下身來,隨時等待姐姐起駕。有人趕去樓梯口拉紙炮,顧曉音連忙去卧室拿上東西,準備跟著走。

蔣建斌本想找機會再叮囑女兒兩句,盼得她也許會回心轉意。這時只能眼看著兒子背起女兒往門外走,他深深嘆一口氣,卻聽鄧佩瑤在旁邊說:「我還記得你們那時候結婚,我姐非要學外國風俗穿白色禮服,把兩家長輩氣得夠嗆。轉眼小男都結婚了,真快呀。」

雖是鄧佩瑤無心說的話,蔣建斌卻聽了進去,並且釋然了。他記得當年的事,他和鄧佩瑜結婚後,一樁樁一件件類似的瑣事,家庭關係也頗雞飛狗跳過一陣,然而幾十年終究過去了,他和鄧佩瑜過得不錯,兒女雙全,那些小事無傷大雅,就讓孩子們自己做決定吧。

趙芳真沒生氣。倒不是因為心愿得償——蔣近男最後還是去酒店新娘房換上了大紅旗袍,沒想到旗袍太緊,朱磊在車裡聽說蔣近男得因為他媽的要求專門換一套衣服敬茶,已經覺得小題大做耽誤時間,看到蔣近男被旗袍勒得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便有些心疼,再看到趙芳專門在沙發前擺好的蒲團,索性走上去把蒲團撿起來扔去一邊。「什麼年代了,搞這勞什子!」

蔣近男本來盤算好的辦法沒用上,她不知道朱磊是覺得她旗袍太緊跪不下來,不由得心裡一熱,覺得夫妻二人還是有些默契。趙芳對兒子一貫言聽計從,就算是蔣近男預先吹好的枕邊風,朱磊真來了這麼一招,趙芳也只能秋後慢慢算賬。好在蔣近男好歹是穿著大紅色的衣服,不算完全駁了她的面子。她順勢下了台階,順順噹噹地吃了茶。

顧曉音忙活了一上午,覺得做伴娘可比上班累幾倍不止。難怪人說做了超過三次伴娘是結不了婚的——真這麼累了四回,誰還敢結婚哪。尤其到了十一點,簡直跟她的大項目到死線似的,司儀催著趕緊入席,留出足夠時間走儀式流程。「要是到十二點還沒開酒席,那可就奔著二婚去了……」然而,總有貴客姍姍來遲,大家只好一次次商量哪些機動環節可以拿掉。

終於入了席,司儀開始貧,朱磊的領導作為證婚人講話,蔣建斌講話,趙芳講話。司儀笑說,看來朱家有老婆當家的良好傳統,蔣建斌和鄧佩瑜可以放心把蔣近男嫁過去。趙芳的臉當時就有點掛不住。十一點五十,司儀緊趕慢趕,終於趕在一婚的時間段里讓大家吃上了飯。顧曉音靠著夜裡那一碗甜湯和早上的咖啡打底,這會兒是真餓了。她囫圇塞了幾口食物,趕去陪蔣近男換衣服敬酒。這一環節倒沒有她什麼事,跟著就行。倒霉的是新郎,當然,還有新郎準備介紹給她的伴郎沙楚生。

其實這一早上顧曉音跟沙楚生沒說過幾句話,這讓顧曉音幾乎覺得自己涉險過關,不必理會大姨和姐夫的亂點鴛鴦譜。然而她還是太天真,婚禮終於結束,朱磊把蔣近男的車鑰匙塞進顧曉音手裡。「曉音哪,沙醫生喝大了,我們沒法送,只好麻煩你開小男的車把他送回家。」

至少載一個喝大的人是沒有尷尬相親的風險的,顧曉音這麼想著,把滿身酒氣的沙楚生塞進了蔣近男的車。一路上沙楚生都非常安靜,直到顧曉音把車停在他家樓下,這位一路乖巧的沙醫生開了口:「姑娘,你知道你姐夫想撮合咱倆嗎?」

顧曉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沙醫生繼續說:「我好心給你個建議,千萬別找醫生當男朋友。別被美劇騙了,覺得我們醫生就跟你們律師一樣多金,其實啊,國內的醫生跟美國醫生一樣沒日沒夜,但咱沒錢。今兒多謝你送我,但願咱後會無期。」

沒等顧曉音回答,沙楚生推門下車走了,顧曉音只聽見他不成調子的唱腔:「有人安眠錦帳里,有人漏夜[1]赴搶救……」

倒是個有意思的人。顧曉音一邊重新啟動汽車,一邊想,誰說我們國內律師也多金的,美劇看多了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注釋:

[1]粵語中的深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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